hth华体会体育全站app下载:外交子弟 我与远方的相遇——苍蝇、病菌和贡多拉
来源:hth华体会体育全站app下载 发布时间:2025-09-22 17:07:12童年的记忆是混杂的:三里屯的静谧,幼儿园的歌声,开往机场的土路,胡同里的书店。我体验那时外交人的儒雅、温暖,也跟随着《世界知识画报》走向远方。我看见城市的霓虹,也看见广袤的土地与简陋的草屋;看见荒凉的村落与飞扬的尘土,也看见赤裸上身的孩子在草原上奔跑;看见欧洲海岸线上悠然躺卧的人们。富足与贫困、喧闹与寂静、忙碌与悠闲、欢笑与泪珠、光亮与昏暗,每一幕都真实,却迥然不同,成为我儿时具象化的记忆:那些画面不仅是记录,也是符号,也是我理解世界的视觉编码,而父亲带给我的叙述和经历,则为这些编码增添了真实的注脚。
20世纪六七十年代,20多岁的父亲已经在亚、非驻外工作。他和同事们所经历的,不只是异国风情,更多的是贫穷甚至与战火擦肩而过。在非洲,父亲看到过三四岁的孩子,远远望去,鼻子下好像长着一片茂密的胡子,走近后才发现,那并不是什么胡子,而是无数苍蝇落在他尚未擦去的鼻涕上。童年的我听了只觉得恶心至极,听完后大呼小叫,而父亲平静地说,那里的孩子有的肚子大的像鼓起的气球,那是长期营养缺失引起的一种疾病。
随着岁月流逝,我才逐渐意识到,父亲的描述并不是一个个猎奇的场景,而是那里的儿童处于贫困与饥饿的真实处境。
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中国外交处于一个鲜明的时代背景:美苏争霸主导全球格局;西方社会经历民权运动、反战运动与女权运动;青年文化和嬉皮士思潮兴盛;与此同时,亚洲、非洲和拉美国家纷纷独立或现代化,科学技术进步与社会变革交织。
1971年10月25日,第26届联合国大会召开时的资料照片。(图源:新华社)
1971年10月25日,联合国大会第2758号决议以76票赞成、35票反对、17票弃权、3票缺席通过,中国得以恢复联合国的合法席位。在这一历史性时刻,非洲国家的支持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,为国际社会承认中国的合法地位提供了决定性助力,而中国的“五项原则”和“八项援助原则”奠定了中国对非洲外交的基调。这些承诺强调政治平等与经济互助,使非洲新独立国家慢慢的变成为中国争取国际承认的重要伙伴。在这些宏观层面的战略决策、博弈与谈判背后,是无数普通人前往这些贫瘠而艰苦的地方开展实际外交工作,不仅有外交官,还有参与基建援助、医疗援助等各类项目的人员。
父亲说,那时的条件以及卫生非常差,没有自来水,伴随着内战,甚至失去生命。长大后得知,在援建坦赞铁路的项目中,中方共有66人殉职,除了在工地因公殉职,感染恶性疟疾或遭遇不测也是造成援建人员死亡的原因。
我曾读到:1967年,在野外勘探时,一位中国水利专家遭遇野蜂叮咬,全身中毒,经医疗团队连夜抢救4天4夜,最终仍不幸去世,年仅35岁。(此处资讯来源:孙永福:《参与援建坦赞铁路的经历与感受(上,下)》,《世界知识》2015年20、22期;吕正操:《我国援建坦赞铁路的背景》,《纵横》1998年第1期)
那些逝去的人,让我深切体会到生命的无常。回想童年,曾经与死亡擦肩而过,尽管自己的经历微不足道,无法与他们的付出相提并论,却让我第一次切身体会到生命的脆弱。
外交人员赴任非洲前,必须接种多种疫苗作为保护措施。也许由于当时的条件所限,并未要求他们回国后进行自我隔离,再与亲人相聚。一次,父亲从非洲回国探亲不久,我便高烧、寒战,最终陷入昏迷,甚至与死亡擦肩而过。对于这次生病,记忆中只有瞬间几秒钟的闪回。父亲背着我下楼,我闻到一种前所未闻的气味,至今仍清晰。成年后,我遇见来自世界各地的人,任何一个人都带有微妙的气息——空气、食物或生活的味道。某次偶然,我再次闻到那味道——童年的那个时间点的味道,来自遥远的非洲。
第二个画面也仅仅持续了好像两秒,我看到床边围了一圈人,母亲低声抽泣,白衣白帽的医生在灯光下格外刺眼。长大后才知道,那时我已被下了病危通知,让大人做好思想准备。
而第三个画面,几秒钟里让我验证了文学作品中所描述的死亡体验:黑洞,时间凝固,意识被抽离,生与死的界限在那一刻模糊。我仰面悬浮在一个巨大的黑色空间里,四周漆黑一片。记忆中有一种无形的力量不断将身体拉向深渊,我拼命挣扎,却无法阻挡,不断下沉,直到意识彻底消失。即便到今天,我仍清晰记得那几秒的下沉,那片黑暗仿佛是生与死交界的所在。
后来大人告诉我,当时朝阳医院的医生始终没放弃,各科专家齐聚儿科病房会诊,制定治疗方案。由于病例特殊,家属无法陪护,但护士们悉心照料着我。当时大家并不能确定病菌或是病毒的来源,在急症面前生命显得这么脆弱。
那些将生命留在非洲大地的援外人员,将思念留给了背后的家人。父亲和同事们曾经面对战火危险,生死只隔一线,回到祖国时,总理亲自到机场迎接。时至今日,仍有许多外交人员坚守在战争、贫困和动荡的国家与地区。他们面临冲突和战争的风险,家属也承受着离别与牵挂。远方与故土、生与死、无声的牺牲与厚重的责任,构成了那些不曾见到的外交人的身影。
儿时的生死记忆深刻而清晰,而另一种世界的画面也在我记忆中若隐若现:大概是在《世界知识画报》上,我曾见过水上楼影摇曳,小船缓缓划过运河,光影在狭窄的街巷间流转。那些画面,对当时的我来说是巨大的震撼,脑子里一直琢磨着水上的房子如何建成。
父亲曾带回一个小小的模型——华丽的船身,尖尖翘起的两头,穿着海军蓝条衫的船夫……它精美得让我不敢触碰,生怕呼吸也会把它碰倒。我常常静静地凝视着它,从船头看到船尾,再把船夫看个够,并且记住了一个奇怪的名字“贡多拉”。
上学后,在语文课本里学习莎士比亚的《威尼斯商人》,那些“割肉”的对话让我惊诧。莎士比亚笔下的威尼斯、童年的想象,悄悄埋下了对水城的憧憬。
几十年后,憧憬随着岁月沉淀,独自踏上寻找儿时“贡多拉”的旅程。威尼斯不再是童年中不敢触碰的模型,我要亲自见证那些建在水上的楼宇和现实中的“贡多拉“。
这个呈现在无数画家、作家笔下的城市,每一位描绘者都以自己的笔触捕捉它独特的光影与故事。
关于威尼斯,已有太多论述和文字,我不想过于详尽地描述它,只想谈谈眼下的印象。
最打动我的是威尼斯人,庞大的人群和他们纯粹出于本能的生存状态。这个民族来到这些岛屿,并不是出于什么兴之所至的消遣;后来迁入的,也非偶然的巧合。是生存的逼迫,使他们在最不利的地方学会了寻求安身之所。然而,后来事实上,这反倒成为他们最大的优势。那时,欧洲北方诸地仍处在黑暗与停滞之中,而威尼斯却已经崛起。人口与财富的增长就顺理成章。房屋越建越密,沙洲与沼泽逐渐被化为坚实的街道。
伴随着歌德的文字,踏入威尼斯,在历史长河里捕捉到一种奇迹感,这种奇迹并非天赐,而是被迫而生。人们打桩建地基、填海造岛、用水道代替路道。生存压力成为文明创新的催化剂。有趣的是,歌德在描述威尼斯时提到了父亲给他带回来的“贡多拉”模型:
看来,古今中外的父亲们都喜欢带“贡多拉”回家。记忆中父亲带回的“贡多拉”是红色与金色交织的华丽组合,闪烁着令人心动的辉煌。然而,当我真正见到大运河中的“贡多拉”时,我发现它们比模型朴实得多,虽然已经成了观光载客工具和体验,但它们仍保留着歌德描写的黑色身影和闪亮的钢板,隐约透露着昔日的荣耀。
在威尼斯,我感受到了时间的痕迹。历史是活的,它不仅被封存在博物馆里,更存在于生活的每一处。威尼斯在时间的长河中显露出了脆弱。威尼斯每年的游客数量持续增长,2023年已达到约566万(咨讯来源:《威尼斯市旅游年鉴报告》)。房价和物价、喧扰的游客,让居民渐渐搬离本岛。截至2025年,只有不到50000人居住在历史悠远长久的本岛(咨讯来源:世界人口评论)。正是这些现实问题,让人更加意识到,即便辉煌如往昔,也无法逃脱时间的考验。
意大利国家地球物理和火山研究所(INGV)的科学家团队发现,威尼斯潟湖的潮位正以每年约半厘米的速度上升。根据威尼斯潮汐中心过去20年的统计数据,将2008至2023年的地面沉降卫星记录结合后,他们得出结论:到 2150年,威尼斯部分地区将永久被淹没。尽管意大利市长对此尚有质疑,但在威尼斯,现实的痕迹不可忽视:潮湿侵蚀的墙面剥落灰泥,木桩与桥梁上爬满青苔,海水一遍又一遍浸泡着地基……威尼斯及其潟湖面临气候平均状态随时间的变化、大众旅游和环境恶化,仿佛整个城市正慢慢走向那个“沉没的未来”。
2016年,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准备将威尼斯列入濒危世界遗产名录,而威尼斯人正在组织起来,为威尼斯的可持续发展和保护自身的独特文化而努力。大型邮轮已经被禁止进入港口,扩音器被禁止使用,旅游团人数限制为不允许超出25人。虽然于2023年9月最终决定不将威尼斯纳入濒危世界遗产名录,但保护行动在继续。2024年,意大利向联合国提交了一份全面的威尼斯保护计划,反映了在承认所面临的挑战与避免“濒危”称号可能带来的负面影响之间所需维持的复杂平衡。
在诸多平衡之中,其中一种体现在,威尼斯的美既是展示给游客,也承载着人们的日常。威尼斯是一座城市,是一个“地方”。它不仅存在于明信片、社会化媒体和印刷品中,更存在于居民的日常生活里。正如人类学所说的“地方感”(Sense of Place),地方不仅是物理空间,更是人与环境之间的关系。记忆、情感与日常行为,比如晾晒的衣服、菜市场的摊位、居民的猫狗,都是对威尼斯小巷空间的“再生产”。构成了“地方感”的载体,也让威尼斯成为独一无二的“空间”。
法国社会学家更是提出:空间不是由建筑师或权力规划出来的,而是人们通过日常生活实践“生产”出来的。这种空间理论也可以解释当地居民对过度旅游的不满。(作者注:亨利·勒费弗尔的理论认为,空间是一种社会产物,它不断受到物理、概念和生活维度的辩证相互作用影响,而非一个中立、预先存在的容器。他在著作《空间的生产》中解释了权力结构、社会关系与日常体验如何同时创造空间,又被空间所塑造。)
比如,在时间维度上,游客关注的是“片刻”,而居民体验的是“持续”。一面墙,对游客来说可能仅仅是斑驳的艺术感;对居民来说,却可能是漏水的烦恼。功能与意义也因视角而异:游客看到的是景观,居民看到的是生活环境,比如运河:游客觉得浪漫,而居民可能抱怨潮湿或洪水。还有权力的不对等:游客的需求往往影响城市政策,更多酒店和消费设施;而居民关注的是稳定的生活和社区的观感。因此,美,成了“争夺对象”:到底是为游客展示的美,还是为居民守护的美?
也正因如此,当我拿着相机漫步在威尼斯的老城区时,我会感到对当地居民的一种侵入。我尽可能的避免将镜头直接对准他们,而是尝试用十几年前学过的皮毛意大利语与他们交流。出乎意料的是,我遇到的陌生人都很友好。或许,威尼斯确实能同时承载两种美:游客眼中的“展示之美”与居民眼中的“生活之美”。但这两者之间的冲突,始终没有办法彻底消解。
2025年6月,亚马逊创始人杰夫·贝佐斯(Jeff Bezos)与劳伦·桑切斯(Lauren Sánchez)在威尼斯举办为期三天的“世纪婚礼”,引发了极度抗议。媒体认为这是威尼斯人借此表达对极端财富和奢华活动的不满,指出威尼斯正面临过度商业化、房价飙升和居民生活环境被忽视,认为此次婚礼象征外部精英对城市的“商业侵占”。(资讯来源于2025年6月《金融时报》)
威尼斯市民举行反对贝索斯在此举行婚礼的抗议活动,悬挂“威尼斯不欢迎贝索斯”(No Space for Bezos)的标语横幅。(图源:网络)
其实,为了这次婚礼,贝佐斯通过他的基金会——贝佐斯地球基金(The Bezos Earth Fund),分别向研究威尼斯潟湖的学术联盟 Corila、威尼斯国际大学,以及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威尼斯办公室各捐赠了100万欧元,用于城市与ECO保护相关的研究。威尼斯的市政官员称,这笔捐款的设计意图是用于保护我们这座极其脆弱的城市。
我曾经问过欧洲的朋友对此事的看法。一些朋友认为,最初婚礼的举行需要封路,而这笔捐款似乎是一种富人的傲慢:金钱可以买来城市的优先权。是的,这场抗议不单单是反对一场婚礼,而是一场关于谁有资格决定城市命运的对抗。它凸显了居民生活权利、环境保护、文化传承与社会政策之间交织的矛盾。
对于许多威尼斯居民而言,贝佐斯的捐款似乎触及了深层的社会敏感点:凭借财富占用公共空间,甚至影响城市的日常运转。于是捐款被视为“买来合法性”的行为,用金钱缓解象征性不平等带来的影响。另外,捐款流向了研究机构,难以直接缓解居民面临的高房价、有限工作机会和生活成本上升等现实困境。即捐款未流入社区,而是进入了更抽象的层面。因此,即便有捐款,这种行为也可以被理解为“施舍式正义”,而非真正的责任承担。
抗议人士在威尼斯圣马可广场拉起巨大横幅:“如果你能租下威尼斯办婚礼,你就能多缴点税。”(图源:)
此刻环绕在我周围的一切,并非是为某一位君主所立的丰碑,而是整个民族以伟力筑就的宏伟纪念……
凭借海上贸易,威尼斯积累了巨额财富,这些财富大部分投入建筑、绘画和雕塑之中。由此形成了巨大的艺术与精神遗产,物理上的衰败无法削弱文化的永恒魅力,使这座城市依旧伟大。
我的童年回忆系列在寻找童年的“贡多拉”中画上句号。“贡多拉”不再是我童年凝视的浪漫幻象,而成为我与远方相遇的符号,童年的凝视与成年后的理解在威尼斯交汇,感受世界更深层的面貌——历史长河中的普通人、时间的流逝与生命的珍贵、传统与资本的拉锯……